离酒

8.

 

小皇帝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严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看起来就像小皇帝的姐姐。

小皇帝恭恭敬敬地斟茶请安，却眉头深锁，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太后便说起最近的秀女之事，问小皇帝对那批画卷的意见。

“哀家觉得可以。”她说。

“朕觉得很普通。”小皇帝说。

太后顿了顿，便抬臂挡脸假哭，说：“皇儿如今都不愿和哀家亲近了。”

小皇帝诧异，心想他到底又怎么了。

太后便又说：“哀家给你选的秀女，皇儿没有一个满意的。”

“……”小皇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平常他都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这次也说不上为什么，提不起劲儿。

他以前孤家寡人的，哪怕逼宫跑路，一个人也溜得贼快，他皇叔倒不至于会为难自己的母后，可现在要是多了后妃，谁知道她们到时会有什么下场。

小皇帝挺惆怅的，他是要逃难不带家眷，未免显得自己太不像男人了。

可他那是逃难，不是拖家带口的出门郊游啊。

“朕无所谓，母后中意便好，”小皇帝挥了挥手，“噢，最好要跑得快一点的。”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应了下来……或许她的皇儿正考虑以后举办一场后妃赛跑？

太后想想那幅各位贵妃贵人跑得发簪掉落腰带松开的场景，忽然觉得挺有意思的。

讨论完了秀女之事，小皇帝还是愁容不展，太后猜便是朝廷之事。

她想了想，似乎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概就是摄政王告病，已经好些时日没有上早朝了。

“皇儿担忧的是摄政王的事？”太后问。

小皇帝便愣了一下，望向了太后，似乎是被点中了心事儿。

太后说：“摄政王辅助皇儿有好些年月了，却从未因病休养这么久，皇儿理应去府上探望一番。”

小皇帝说：“朕不想去。”

他正思考着怎样趁机会把地道挖个遍，可能在御书房地下也需要挖一条，摄政王不来烦他，他正好要把施工日程提上来。

宫中耳目那么多，属于摄政王的眼线从来不少，此时不挖更待何时？

“你若是不去，朝中小动作又要多了。”太后淡淡地说，“场面功夫要做足，哪怕陛下也是如此。”

太后说得确实有理，小皇帝势力一向不足，母后家也不能给予太多帮助，朝中说一不二的人，反而是摄政王。

除却摄政王，蠢蠢欲动之辈可不少，但那又如何，小皇帝却轻易动不得，所以某程度上来说，小皇帝是不得不依附着摄政王了。

这听起来特别憋屈，可这就是事实。

不少臣子弹劾的是摄政王，说他功高盖主，权倾朝野。

小皇帝也曾经听信过某些人的话，偷偷远离摄政王，但每次闹出祸事来了，第一个前来救驾的都是摄政王。

 

9.

 

小皇帝记得十六岁那年的中元节，他想到大街上看花灯。

他不敢问摄政王，因为摄政王从不轻易允许他出宫，若是要出宫，那定然要和他一同出去。

小皇帝心想：他才不要！！！

和摄政王站一块儿，谁都黯然失色。不但如此，摄政王这个不让他吃，那个不让他尝，说是肮脏粗陋，吃了会坏肚子，又说那个蛊惑人心，玩物丧志。

小皇帝的母后父皇都不爱管他，怎么摄政王就活像他第二个爹，这可气死了小皇帝。

打那以后小皇帝就拒绝和摄政王一同微服私访。

而当时小皇帝身边有一位姓陈的太监，深知两人之间的嫌隙，便给小皇帝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要偷龙转凤，找位太监假装在御书房批改奏折掩人耳目，而后偷偷出宫。

小皇帝一听觉得可以，连忙就让这陈公公代为操劳了。

到了中元节那天晚上，小皇帝换了一套玄色长袍，在鼻子下黏了两条假胡须，被几个侍卫护着走出了宫外。

中元节没有宵禁，大街上人山人海，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小皇帝可开心啦。

一会儿猜猜灯谜，但是没猜中；一会儿又买了个糖葫芦，却啃出了一口砂砾，只好扔给了旁边的陈公公；过了一会儿又瞧大街上的姑娘去了，一边看一边捻着胡子，结果那漂亮的姑娘瞪了他一眼，她身边的侍女骂道：“臭流氓！”

小皇帝：“……”

他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被这么骂，估计对方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吧。

但小皇帝也不太在意，他继续吃吃逛逛，却不小心遇上一场事故。

他记得当时有位纨绔少爷忽然在街道旁边的二楼上向下抛银票，于是人人哄抢，正在啃红薯的小皇帝恰好就在人群之中，被来势汹汹的百姓一个劲儿地往前挤。

在混轮之中，那三两个侍卫根本护不住他，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被哄抢的百姓带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场景非常混乱。

小皇帝听到有人在尖叫在呐喊，有人摔倒了大喊：“不要踩我！”

但是没有人听到他们的求救。

他觉得自己像被洪水包裹的可怜的小人，发出呼救的信号却被浪潮所淹没。

小皇帝被身后的人一推，差点儿就要倒下了，这个时候忽然从天而降一段白绫，缠住了他的腰肢，再那么一扯，他就被拎出了人群之中。

他看到摄政王握着白绫的另一端站在屋檐之中，白衣飘飘，风流俊逸。

那一刻小皇帝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仙。

他就那样被摄政王从人群里挑了出来，那人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肢，施展轻功脚步点了两点，就把小皇帝带到了二楼。

刚从混战之中出来的小皇帝还有点懵，他看着摄政王那种近乎完美的俊脸，心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

摄政王挑了挑好看的眉，问：“怎么这么巧？”

小皇帝忽然明白他的心咚咚直跳的原因了——大概是因为他害怕被摄政王罚打手掌或者扎马步或者抄国策。

小皇帝的脸在瞬间就垮了。

而后他听到有娇滴滴的女声，对方似乎噗嗤笑了一声。小皇帝便扭头过去，看到一位衣着暴露的美貌女子扑着小扇轻笑。

“妾身道怎么王爷听着小曲儿忽然就飞出去了，原来是捞了位小公子，哎呀，果然长得俊俏。”

“海棠。”摄政王说，“不要乱说。”

小皇帝脸红了红，想的是非礼勿视，便问他的皇叔：“这是哪里？”

“万春楼。”他说。

小皇帝不傻，看到那位海棠的打扮，再听这名字就该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他忽然记得今晚自己在路边的地摊还挑了几本奇奇怪怪的画本，那位小贩还说：“万春楼独门秘籍！”

小皇帝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武林秘密，现在细想，发现方才的这误会有点重啊。

小皇帝胡思乱想着，被摄政王拉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楼下的百姓正水深火热着，抬起头看了摄政王一眼，摄政王低声说：“已经派人过去了。”

小皇帝便转身去露台看了一眼，发现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垂着眼，看着哭泣着的受伤百姓，握紧了拳头，说：“这事儿要严查。”

摄政王说：“嗯。”

后来查出来发现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某位二品大员的侄子，又牵连出压榨百姓强抢民女之类的破事儿，小皇帝便把对方发配到边疆去了。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发生了这样的惨事，小皇帝也没有心思继续游玩了。

除此之外，那天晚上他也很倒霉，因为平时吃得太精细，肚子受不了街边小吃的折磨，小皇帝几乎拉了一宿的肚子。

可能因为太难过了，心头郁结，小皇帝还感染了风寒，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歇了好几天。病好以后，他发现那位给他出馊主意的陈公公消失了，守卫不力的护卫也被逐出宫外了。

李公公一直在他身边伺候他，寸步不离。

摄政王在很早之前就说过，李公公是值得信赖的，他从小就守在陛下身边，忠心不二，口风也严实。

现在小皇帝想，或许李公公是真的很不错的。

再后来，能特别讨小皇帝欢心的人都渐渐消失了，只有李公公还在。

小皇帝从没问过那些人怎么忽然就不在了，反正不是被李公公整走了就是被他的皇叔整走了，李公公也不敢胆大妄为，估计是摄政王给他撑的腰。

小皇帝有一天问了李公公一句：“你到底站的是哪边的？”

李公公恭敬地道：“当然是皇上了。”

“是吗？”他说，似笑非笑。

李公公连忙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小皇帝挥了挥袖子，说了句“罢了”。

摄政王真的很烦，小皇帝想。

可他整不走摄政王，或许，也不那么想整走他。

 

10.

 

站在摄政王府前的时候，小皇帝想，这是奴性。

他难得自由了两三天，又要过来把摄政王请回来了，这不是奴性是什么？

进府的时候，他看到摄政王正在晒太阳，穿着单薄的衣裳。

小皇帝没让人通告，所以摄政王看到他来的时候，才连忙站起来要行礼。

小皇帝搀扶了他一把，说免了，这又不是宫中，不需要行大礼。

摄政王热爱素色，如今一袭白衣，更衬得人异常单薄。

他本身肤色白皙，脸上没有一点红润，似乎真的病得有些重，跟白纸似的，风一吹就要倒。

小皇帝本来不太信摄政王生病的消息，毕竟摄政王可是少年将军，甚至有“战神”美誉，怎么说病就病了？

可他现在看摄政王的气色，对方还咳嗽了几声，莫名让小皇帝念起了旧情。

“皇叔到底怎么了？”

“无妨，不过是风寒罢了。”他说，“快痊愈了。”

“这风寒竟然让你在家休养那么多天了，看来威力不小。”小皇帝说，“待会儿朕让御医来瞧瞧。”

“谢皇上。”

小皇帝点了点头，接着便沉默了。

他和摄政王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年来，关系一年不如一年，似乎谁都在等着鱼死网破那一天。

“起风了，”半晌，小皇帝起身说，“皇叔还是回房休息吧，朕……”

“陛下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吗？”

摄政王指了指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树，小皇帝的目光便顺着他的手指所指方向看了过去。

“陛下小时候经常来这边玩，还栽下了这棵树。”

小皇帝想了想，大概是回忆起了往事，便笑了。

他那个时候还不是皇帝，纯粹因为好奇才往皇叔府上靠。那时候的摄政王也不是摄政王，甚至不是王爷，可他待小皇帝很好。

他会讲很多小皇帝没听过的故事，有大漠孤烟，也有雪山逶迤，有烟雨朦胧，也有浪涛奔涌。他会哼小曲儿，弹两首古琴，还会挑选木料，做些小手工。他给小皇帝雕了一匹很可爱的小木马，马身被打磨得圆润光滑，还氤氲着淡淡的沉香。

那头曾经睡觉都不愿意放手的小木马去哪里了呢？

小皇帝想了想，大抵是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吧，有一天他突如其来地想起了这头小木马，李公公便替他翻找了一下，却说是找不到了。

接着李公公问他，要麻烦摄政王再雕一匹一样的吗？

小皇帝说不用了。

他不再喜欢小木马了，也不那么喜欢摄政王了。

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