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酒

11.

 

桂花树的树干上还有一道道的痕迹，当时用了摄政王锋利的佩剑刻在上面的，那是小皇帝的身高。

摄政王的佩剑是先皇赏赐的，名字叫“清霜”。

小皇帝觉得很合适，一来是摄政王本姓燕名清，二是这剑身一出，宛如秋霜肃杀。

……但被他拿去刻身高了。

还是他要求摄政王替他这么做的。

那道痕迹大概有五六道，密密麻麻的，后来的痕迹的间距有些大，最后一道到了小皇帝下巴的位置。

后来他就没有再去摄政王府上了。

毕竟没事儿他也不想看到摄政王。

摄政王打趣道：“皇侄还想再刻一道身高线吗？”

“不必了。”

小皇帝小时候就想，什么时候他才能比摄政王高，所以才在此事上那么积极，可那个时候他比摄政王矮许多，现在也依旧比对方矮大半个脑袋。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接着摄政王又说，以前小皇帝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到了秋天还摘了一大把桂花，取下来做了桂花糕，还有一些拿去泡茶了。

“陛下第一次爬上去的时候，不敢下来。”摄政王轻笑着说。

小皇帝当然还记得这事儿，太糗了，最后还是被摄政王给救下来的。

“陛下窝在树上的时候就像小猫。”

“咳咳，”小皇帝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摄政王轻叹了一声，忽然幽幽地喊了一声：“团团。”

“团团”是小皇帝的乳名，皆因他那时候长得像白面馒头，头圆脸圆手脚圆，于是母后喊他“团团”。

这名字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而摄政王，恰恰是知道他的乳名的寥寥数人之一。

可如今就连母后也不会称呼他“团团”了，至于他那个父皇，更不要说了，在知道自己当了皇帝以后，他的父皇的病又离奇地好了，天天生龙活虎地当着“太上皇”。

人家都是坑爹，他的父皇却只晓得坑儿子。

他父皇如此不靠谱，他不亲自为自己留条后路，日后谁都保不住他。

 

12.

 

“团团。”摄政王轻声说，“为什么事情会到今天这个样子呢？”

他没说是什么事情，可小皇帝知道那是什么事情。

于是，有股难以言喻的难过忽然涌上了小皇帝的心头。

人家都说他坐拥江山，已经得到了天下，可小皇帝觉得，他一路上也失去了许多许多。

他想，这件事情，他和皇叔之间，到底谁才有错？

或许谁也没有错，谁都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

“既然陛下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吧。”摄政王话语一转，刚才的忧伤稍纵即逝。

他笑得明艳动人，“今晚留下来吧，咱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

小皇帝本来正感触颇深，万万没想到摄政王走这么一步棋。

他越来越不懂摄政王到底在图些什么。

难道现在流行宰鸡之前先和鸡谈谈心？好让它的肉不要那么紧绷？

可他又不好吃啊。

见小皇帝一副茫然的模样，摄政王又道：“最近厨子从府上的鱼塘里捞起了一条大鲤鱼。”

“想吃红烧鲤鱼吗？”他说，“团团想吃，皇叔就亲自下厨。”

所谓君子远庖厨，摄政王从不轻易下厨，可他厨艺很好。

这是摄政王身上的谜团之一，在小皇帝眼里，摄政王除了不会生孩子以外，几乎什么都会。

小皇帝很嘴馋，御厨做的东西再好吃，吃得多了也是会腻的。

宫外的东西尝尝鲜是可以的，但不能多吃，因为他的肠胃很娇气。

小皇帝想，他不喜欢摄政王，可他喜欢摄政王做的红烧鲤鱼。

他一吸鼻涕，把刚才感伤得几乎要流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说：“朕吃。”

摄政王却忽然笑了，把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在小皇帝的眼角旁蹭了蹭。

小皇帝眯了眯眼，觉得有些痒。

“团团真乖。”他说，和多年前在夸奖自己把一篇文章流利地背下来的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

可小皇帝还是有些迷之郁闷。

因为他就这样被摄政王的一句“团团”加一条鲤鱼给套牢了。

 

 

13.

 

 

趁着摄政王下厨的空档，小皇帝在府上乱转，身后也没人跟着。

小皇帝心想既然皇叔你这般放心，那朕肯定要去书房翻找一通的。

于是小皇帝便进入了摄政王的书房，想要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密谋造反的信件。

摄政王的书房干干净净，桌面就放着文房四宝，旁边木柜子上有些书籍，大多是兵法。

小皇帝不信邪，认真找了一通，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开始乱动柜子上的花瓶或者摆件，想要测试一下是否有机关。

可是没有，花瓶真的都是花瓶。

他又开始在墙壁敲敲，把画卷撩起来看一看，还趴在地上探查一番。

小皇帝的治国策略不怎样，在研究地质构造和建筑方面倒是颇有一番见解，毕竟他总不能挖地道挖到一半就把自己给埋在里边儿了；也总不能挖着挖着，害得上边忽然就塌了，不然他无法解释怎么有人敢把地道挖到皇宫地底下的问题。

小皇帝这么一摸，还真的探查出了异样——有一块地板砖是空心的！

他寻了把摄政王放在桌子上的雕刻小刀，硬是把砖翘了起来，发现里边儿居然藏了四四方方小木盒。

哼，肯定是造反信件！

朕倒要看看是哪位大臣竟敢和摄政王暗通款曲！

木盒上有一道锁，可这怎么能难倒小皇帝？

小皇帝心想：他可是一个被皇帝事业耽误了的好工匠。

他花了些功夫终于把锁给打开了，里边儿放着折叠的纸张，不过却不是什么信件。

摄政王写了一些酸溜溜的诗，讲的是风花雪月，儿女私情。

小皇帝的脸色便不禁有点微妙。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摄政王比较适合“醉里挑灯看剑”，而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个为情所困的摄政王……

似乎真的有点特别。

摄政王的美男子之名享誉京城，以他为原型编的小曲话本不在小数，小皇帝也曾经看过。

众人都道，摄政王虽看似风流，其实情深款款，他必然深爱着一位女子，所以至今不娶。

可无人知道她是谁。

小皇帝本来还不怎么信这种民间流言，可一看摄政王的小诗，又不得不信了。

摄政王似乎很爱那位美人，却是求而不得，所以隐忍深情的他只好把爱意藏于心中，成为默默陪伴她的守护者。

小皇帝觉得很惊讶，这世间竟然有他那位多才多艺又俊美无铸的皇叔得不到的女子？！

这位女子到底是怎样的奇人？

小皇帝都有点儿想认识认识她了。

摄政王还画了一张画像，可好像没画完，只画了一双灵动的杏眼。

小皇帝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的双眼。

最后他还翻到了自己的一首诗，也不知道为何摄政王会把他的少年“佳作”一并收藏进去。

上边儿就写了那么一段：

狗拿耗子抓，汪汪汪汪汪。

耗子龇尖牙，吱吱吱吱吱。

他还记得写完以后就被气到吹胡子瞪眼的太傅打手板了。

摄政王还因此而笑了好久。

 

14.

 

并没有什么密谋信件。

小皇帝有点失望，却又有些开心。

后来想想还是高兴大于失落，毕竟他不想成为皇叔的对手。

他还得知皇叔深爱着一位每人，不知道为何这位美人没有和他走到最后。

小皇帝当做无事发生一样把东西放回原位。

或许无聊起来他可以查查这位女子到底是谁。

 

15.

 

 

摄政王的饭菜也做好了，小皇帝和他一同吃了一顿饭。

据说摄政王的厨艺是当年在守关的时候锻炼出来的，带着粗犷的西北风味，和宫中御厨们的做法不太一样。

他擀的面也很好，很有嚼劲，以前小皇帝过诞辰，总要吃一碗摄政王亲手做的长寿面。

这几年自然是没有麻烦摄政王了。

可那人还是会命人把面条放在食盒里送入宫中，不过小皇帝都没有尝过，只是把面条赏赐给了下人。

今日一尝那面条，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摄政王夹了好多块红烧鱼，把鱼刺挑走了，再把鱼肉放到小皇帝的碗里。

“好吃吗？”他问。

小皇帝腮帮子鼓鼓的，点点头，含糊地说：“好吃。”

摄政王便笑了，又给小皇帝斟了些酒，说是他府上所栽种的葡萄所酿的酒。

那酒的苦涩中又夹杂着葡萄的清甜，小皇帝很是欢喜。

这时候屋外刚好下起了滂沱大雨，摄政王劝小皇帝别走了，在府上留宿一宿，小皇帝没有什么异议。

恰好一道惊雷劈过，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团团小时候很害怕打雷吧，今晚要不要和皇叔一起睡？”

小皇帝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怕了。”

“真的？”

“真的。”

摄政王想了想，坦荡荡地说：“可皇叔害怕。”

小皇帝：“……”

摄政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是个秘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16.

 

但小皇帝一点儿都不想知道摄政王的秘密。

他一天知道了两个关于摄政王的秘密，他实在憋得难受。

他也不想和摄政王一同睡觉，哪怕他小时候像一块黏在对方身上的狗皮膏药。

“可皇叔伤寒未愈……”

“已经好了，明日就能上朝。”他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咱叔侄俩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小皇帝看着摄政王没说话。

那个人的眼神渐渐黯了下去，稍稍垂下脑袋，有一撮乌发便从脑后落了下来。

“罢了，是臣斗胆冒犯了……毕竟陛下龙体金贵，身份与微臣有别。”他笑得有些勉强，又给小皇帝斟满了葡萄酒。

小皇帝便抿了抿唇。

他是喜欢看美人，可不喜欢看美人难过。

这种话要是换了别人来说，那小皇帝内心可能毫无波动，但摄政王生得极其俊美，他只要蹙一蹙眉，都会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怜惜他的错觉。

小皇帝想这又是何必。

摄政王现在柔柔弱弱的，估计也奈何不了他，而且他好歹是一国之君，不能那么小气的。

“皇叔不要妄自菲薄，既然皇叔害怕，那朕也是可以和皇叔抵足而眠的……”小皇帝慢吞吞地说，“就是朕睡觉不太老实，皇叔莫要嫌弃。”

摄政王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笑了起来，“哎，这可怎么会呢。”

“谢陛下赏赐。”

 

17.

 

摄政王的床很大，不比龙床小，铺着软绵绵的褥子，小皇帝一沾上枕头就想睡。

偏偏摄政王不让他睡，侧躺在旁边非要找他说话。

他问小皇帝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又问起秀女选秀的事情，小皇帝懒得猜他是什么用心了，摆摆手说他没有管，都交给母后选了。

摄政王又握着他的手和他十指交叉，很温暖。

小皇帝总感觉这场景哪里不太对，但大概是酒喝多了，他脸有些热，脑子有些乱，并没有思考太多。

“团团。”他低声说，小皇帝含糊地“嗯？”了一声。

“皇叔会好好辅助你成为流芳千古的明君的。”他说，“先帝尚未完成的一统大业，日后会成为陛下的丰功伟绩。”

小皇帝可没有那么大宏伟的志向，如果可以，他更想成为一名工匠。

“皇叔为什么要这么样做？”他茫然地问。

“因为……”他说，“因为爱啊。”

“爱？”

“嗯。”他点头，“微臣绝不会背叛陛下，也会一辈子护着陛下周全。”

小皇帝想，他该不该信摄政王呢？但摄政王似乎没有撒谎的意义，他甚至不需要获得自己的信任，就可以轻易地倾覆朝野。

那他就更想不通摄政王的所谓的“爱”。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可摄政王没跟他细说，他便也没问。小皇帝咂吧一下舌头，心念不想再费神了，思维忽然就跳跃到了今晚尝过的美食之中。

“下次，朕还想吃大盘鸡。”

“……”

摄政王只好无奈地笑了，他轻轻刮了刮小皇帝的鼻尖，宠溺地说，“好啊。”

小皇帝便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18.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摄政王回来上朝了，关于二位不和的消息又被压下去了。

退朝以后小皇帝照例去太后那儿请安，太后给他吃了几枚葡萄。

很甜，他问哪来的葡萄，太后说是摄政王给的。

“他还给哀家送来了这个，”太后让自己的婢女把画卷展开，“陛下瞧瞧，好看吗？”

那是摄政王的丹青，画中人正是太后。

据说摄政王丹青一绝，尤擅肖像，且千金难求。

摄政王的画技确实不算差，但要说大师级别，小皇帝认为是达不到的。

然而摄政王这人本身的存在就很传奇，所以百姓总喜欢一顿乱吹，最后就吹出各种人设来。

可小皇帝承认，眼前这张肖像画得真不错。

“皇叔什么时候给母后画的？”

“前不久吧，在御花园碰到了，哀家就那么随口一说。”太后说，“结果今天清儿就把画和葡萄一起送上来了。”

小皇帝吃着甜甜的葡萄，盯着这画中那双美眸思索良久，到了今天，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那张摄政王府上找到的那张画很熟悉了。

“这双眼睛画得特别好。”他装作不经意似地说。

那画中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整幅肖像都仿佛因为这双眼睛而拥有了生命。

“确实画得很好看，”那位提着画卷的婢女笑着说，“和太后的一模一样呢！”

太后也笑了，说：“哎呀，哀家最喜欢自己的这双眼睛，幸亏陛下的眼睛也长得像哀家的。”

小皇帝却没有留意自己母后的话，因为他在思考摄政王的秘密和这幅画卷之间的关系，他觉得他似乎已经找到了线索，难道……

“哦，朕知道了！”

小皇帝一拍手掌，忽然站了起来。

那位求而不得的摄政王，他一定是……

暗恋着自己的母后！！！